- 第2節(jié) 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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漫水地名怎么來的,村里沒人說得清。要是去城里查縣志,地名肯定是有來歷的。漫水人不會去想這些沒用的事,只把日子過得像閑云。心思細的,只有余公公。他兒女們都說:老爹要是多讀些書,必定是了不起的人物。漫水只有余公公跟旁人不太像,他不光是樣樣在行的匠人,農(nóng)活也是無所不精。漫水這么多人家,只有余公公栽各色花木,芍藥、海棠、梔子、茉莉、玉蘭、菊花,屋前屋后,一年四季,花事不斷。有人笑話說:“余公公怪哩,菜種得老遠,花種在屋前屋后!”余公公的菜地在屋對門的山坡上,吃菜需得上山去摘。一大早,余公公擔著筲箕,筲箕里是些豬糞或雞屎,晃晃悠悠地往山上去。一條大黑狗,歡快地跟在身邊跳。黑狗風一樣蹦到前面,忽然停下來,回頭望著余公公。黑狗又想等人,又想飛跑,回過頭的身子彎得像弓,隨時會彈出去。余公公喊道:“你只顧自己瘋,你瘋啊,你瘋啊,不要管我! ”黑狗肯定是聽懂了,搖搖尾巴,身子一彈,又飛到前面去了。山上有茂密的樅樹,春秋兩季樹林里會長樅菌。離山腳三丈多的地方,樅樹有些稀疏,那里就是余公公的菜地。余公公爬坡時,腳步有些慢。黑狗早上去了,又蹦下來,屁股一撅一撅,往后退著走。黑狗那吃力的樣子,就像替余公公使勁。余公公說:“不中用的東西,你還拉得動我? ”黑狗肯定又聽懂了,搖搖尾巴,腦袋一偏一偏,眼珠子亮亮的。余公公施肥或鋤草的時候,同黑狗說話:“你要是變個人,肯定是個狐貍精! ”黑狗是條母狗,身子長長的,像刀豆角,毛色水亮水亮,暗紅色的嘴好比女人涂了口紅。村里別人的狗都是黃狗、灰狗或麻狗,只有余公公屋里是條黑狗。那些黃狗、灰狗或麻狗,又多是黑狗的子女,總有四五十條。前年開始,黑狗不再生了。過去八九年,黑狗每年都要做一回娘。不再做娘的黑狗,仍活得像年輕女人,喜歡蹦跳,喜歡撒嬌。余公公逗它:“崽都生不出了,還這么瘋,不怕丑!”這時節(jié),正是栽白菜的時候。余公公的白菜已栽下半個月,嫩嫩的葉子起著細細的皺。蒜已長得半根筷子高,稈子粗粗的包著紅皮。辣子即將過季,改天得把辣子樹拔掉,再栽一塊白菜?爝^季的辣子拌豆豉炒,或做爆辣子,都是很好的菜。村里人叫這扯樹辣子,余公公叫它罷園辣子。秋后快過季的西瓜,余公公也叫它罷園瓜。罷園二字,余公公在畫兒書上看到的。年輕時學畫兒匠,余公公讀過幾本畫兒書。
余公公慢慢收拾著菜地,突然想起好久沒同黑狗說話了。一回頭,見黑狗蹲在菜地邊上,一動不動望著山下的村子。二十多年前,縣里來人畫地圖,貼出來一看,漫水人才曉得自己村子的形狀像條船。余公公的木屋正在船頭上。船頭朝北,船的東邊是溆水。村子東邊的山很遠,隔著溆水河,望過去是青灰色的輪廓;南邊的山越往南越高,某個山洞流出一股清泉,那是溆水的正源;北邊看得見的山很平緩,溆水流過那里大片的橘園,橘園邊上就是縣城;西邊的山離村子近,山里埋著漫水人的祖宗。墳包都在山的深處,那地方叫太平垴。漫水人都很認命,遇著爭強斗氣的,有人會勸:“你爭贏了又算老幾?都要到太平垴去的! ”人想想太平垴,有氣也沒氣了。溆水河邊有寬寬的沙地,長著成片成片的柳樹;柳樹林又連著橘園,河邊長年烏青烏青的。沙地好種西瓜和甘蔗,哪個季節(jié)都是伢兒子的天堂。從深秋到冬天,河邊橘子紅了,甘蔗甜了,伢兒子三五成群,偷甘蔗和橘子吃。偷甘蔗也有手藝,用腳踩著甘蔗蔸子,悶在土里扳斷,不會有清脆的響聲。一望無際的甘蔗地,風吹得沙沙地響,伢兒子在里頭神出鬼沒。偷橘子吃的,手上易留下橘子皮的香味。伢兒子也自有辦法,扯地里枯草包著橘子剝皮,手上不再有氣味。有人發(fā)現(xiàn)自家甘蔗或橘子被偷了,多會叫罵幾句,哪個也不會當真。哪家都是生兒養(yǎng)女的,伢兒女兒哪有不調(diào)皮的!溆水要流到東海去,東海在日頭出來的地方。溆水流到沅江,沅江流到洞庭,洞庭流到長江,長江流到東海。山千重,水百渡,很遠很遠。說近也很近,溆水邊有座鹿鳴山,山下有個蛤蟆潭,潭底有個無底洞,無底洞直通東海龍宮,鉆個猛子就到了。蛤蟆潭在溆水東岸,西岸是平緩沙灘,河水由淺而深。水至最深處,就是蛤蟆潭。很久以前,東岸有個姑娘,很孝順,很漂亮。有一天,姑娘蹲在蛤蟆潭邊的青石板上洗衣服,青石板突然變成烏龜,馱著姑娘沉到水里去了。姑娘被帶到東海龍宮,做了千年不老的龍王娘娘。青石板原是烏龜變的,烏龜原是龍王老兒打發(fā)來的。得沙沙地響,伢兒子在里頭神出鬼沒。偷橘子吃的,手上易留下橘子皮的香味。伢兒子也自有辦法,扯地里枯草包著橘子剝皮,手上不再有氣味。有人發(fā)現(xiàn)自家甘蔗或橘子被偷了,多會叫罵幾句,哪個也不會當真。哪家都是生兒養(yǎng)女的,伢兒女兒哪有不調(diào)皮的!溆水要流到東海去,東海在日頭出來的地方。溆水流到沅江,沅江流到洞庭,洞庭流到長江,長江流到東海。山千重,水百渡,很遠很遠。說近也很近,溆水邊有座鹿鳴山,山下有個蛤蟆潭,潭底有個無底洞,無底洞直通東海龍宮,鉆個猛子就到了。蛤蟆潭在溆水東岸,西岸是平緩沙灘,河水由淺而深。水至最深處,就是蛤蟆潭。很久以前,東岸有個姑娘,很孝順,很漂亮。有一天,姑娘蹲在蛤蟆潭邊的青石板上洗衣服,青石板突然變成烏龜,馱著姑娘沉到水里去了。姑娘被帶到東海龍宮,做了千年不老的龍王娘娘。青石板原是烏龜變的,烏龜原是龍王老兒打發(fā)來的。
余公公還是伢兒子的時候,常在蛤蟆潭西岸游泳,打死也不敢游到東岸的潭中間去。余公公沒聽人說過南海、北;蛭骱,只聽說有東海,也只聽說過有東海龍王。東海龍宮遍地珍珠瑪瑙,有美麗的龍女。漫水人望見太陽雨,總會念那句民謠:邊出日頭邊落雨,東海龍王過滿女!漫水人說過女,就是嫁女。遇上件好東西需得夸贊,必會說:龍王老兒的轎杠!漫水沒有人見過海,日子里卻離不開海。天干久旱,依舊俗就得求雨,行祭龍王的法事。男女老少,黑色法衣,結(jié)成長龍陣,持香往寺廟去。一路且歌且拜,喊聲直震龍宮。人過世了,得用龍頭杠抬到山上去。孝男孝女們身著白色喪服,又拿連綿十幾丈的白布圍成船形,拉起十六人抬著的靈棺慢慢前行。已行過了水陸道場,孝子們拉著龍船把亡人超度到極樂世界去。余公公畫過很多老屋,年輕時雕過很多人家的窗格子,就是沒有雕過龍頭杠。漫水這副龍頭杠傳過很多代了,龍的眼珠子像要噴出火來,龍尾像隨時在甩動。余公公常想:這龍頭杠怎么不是我雕的呢?那龍頭杠是楠木的,不要油,不要漆,千年不腐。前幾年,有個城里人想買這副龍頭杠,價錢出到幾萬塊。強坨動了心,想把龍頭杠賣掉。龍頭杠是全村人的,世世代代都放在強坨屋。他公公,他爹爹,都是保管龍頭杠的。漫水很多事都說不清來龍去脈,人人只知守著種種規(guī)款就是了。聽說強坨要賣掉龍頭杠,余公公把強坨屋門拍得山響:“強坨,你出來!你要好多錢?我給你! ”強坨說:“那個城里人是傻子,一個龍頭杠他出好幾萬!信我,由我賣了,我做十副龍頭杠賠給大家! ”余公公揚起手就要打人,說:“放你的屁!如今是不信迷信了,不然要把你關(guān)到祠堂去整家法! ”過去祠堂有個木籠子,男人若不孝不義,會被族人綁在里面,屁股露在外頭,任人用竹條子抽打。這叫整家法。一個村里只準有一副龍頭杠,強坨說賠十副龍頭杠,這話很不吉利。強坨這話很多人聽見了,都罵他說的不是人話。幾個年輕人一聲喊,就把龍頭杠抬到余公公屋后去了。
龍頭杠搭在兩個木馬上,平時用厚厚的棕蓑衣包著。木馬腳上綁了貓兒刺,不怕老鼠爬到龍頭杠上去咬。貓兒刺形狀像貓,刺頭子又多又鋒利,老鼠不敢往上面爬,漫水人又叫它老鼠刺。有個大晴天,余公公解開棕蓑衣,細心擦著龍頭杠上的灰,心想:楠木真是好料,這龍頭杠也不曉得傳好多代了,蟲不咬,水不腐,隨便擦擦,亮堂堂的;勰锬锿娏耍^來說:“余哥,龍頭杠祖祖輩輩在我屋的,只怪強坨不爭氣。我想,龍頭杠要不要漆一漆?漆錢還是我出,功夫出在你手上。 ”余公公還是很好的漆匠。余公公搖搖頭,笑瞇瞇地說:“老弟母,我們漫水龍頭杠不要漆,永遠都不要漆。漆了,可惜了! ”慧娘娘不明白,問:“余哥,你是說……我聽不懂了! ”余公公嘿嘿一笑,說:“前年過年旺坨和發(fā)坨回來,我告訴他兩兄弟,有個城里人要花幾萬塊錢買我漫水的龍頭杠。旺坨和發(fā)坨跑到屋后看了半天,說這龍頭杠是個寶貝文物,肯定不止這個價錢。兩兄弟都說,千萬不要去油,去漆,文物越舊越值錢! ”慧娘娘聽著,嚇住了:“你也想把它賣掉?”余公公笑了起來,說:“老弟母,強坨說這話不稀奇,你也這么說我就稀奇了。我是不想弄壞文物!你想想,你我哪天閻王老兒請去了,用幾十萬塊錢的龍頭杠抬去,面子天大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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