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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節(jié) 桃花源記 第四章(1)

第四章   羅膚與桃花

桃花從桃花源小學畢業(yè)了,那一年,桃花十三歲。十三歲的桃花回到桃花源生產(chǎn)隊,當上了一名公社社員了。桃花個子高,力氣大,混在女社員中間,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女勞力,她在生產(chǎn)隊里并不孤單,因為她有一個好伙伴,那就是羅膚。

桃花總是跟在羅膚身邊,收工的時候,她也同羅膚走在一起,桃花源人見了她倆,總是打趣說:“看,她倆就像一對姑嫂!

或是:“真像一對親姐妹。”

特別是每年春插、“雙搶”時節(jié),桃花和羅膚差不多日夜都廝守在一起。

春插和“雙搶”是一年中社員們掙工分的黃金時節(jié),羅膚想多掙點工分,所以一到春插時,羅膚就會從社員群里分出來,單獨一個人成為一組,掙定額工分:插多少畝田,記多少工分。到了雙搶時,她也是一個人插秧。沒有田可插時,她就去割禾,掙的還是定額工分,她一個人割多少畝田,掙多少工分。

羅膚沒有子女的拖累,不用喂孩子,晚上可以干到半夜三更,所以春插時,羅膚插的田最多,“雙搶”時,羅膚插的田最多,割的稻田也最多,一年下來,羅膚掙的工分也最多,這就惹得桃花源社員們眼紅,婦女隊長高德英說羅膚是“走資本主義道路的貧下中農(nóng)!

現(xiàn)在好了,桃花小學畢業(yè)了,成了一名女社員,羅膚讓桃花和她一起單干,多掙工分。

桃花也喜歡單干。她家中沒有兄弟姐妹,她從小就是一個人打豬草、放牛、砍柴、采刺莓、推磨,她獨自在勞作中沉迷,身心愉悅。可是,在生產(chǎn)隊里出工時就不同了,全隊的社員們在一起出工時,大家拄著鋤頭柄扯閑話,一扯就是大半天,或者就是女人們聯(lián)合起來脫男人的褲子,大家嘻嘻哈哈笑半天,一天就這樣過去了,男人記十分工,女人記八分工。

跟著羅膚單干就不一樣,單干是實打實地勞作,實打實地掙工分。“雙搶”時,桃花和羅膚在沒有田可以插秧的時候,她們倆就去割禾。兩人選中一丘大田,分別從田的兩邊開始割。晴空萬里,驕陽似火,金黃色的陽光,金黃色的稻田,桃花和羅膚成了這片金黃色海洋中的兩個小黑點,顯得那么渺小。

但是,隨著咔嚓的鐮刀聲,小黑點的面積在不斷擴大,稻子大片大片的倒下了,露出了一片片黑褐色的泥土。

桃花彎腰嚓咔咔嚓地割著稻子,她愿意把自己交付給這片稻浪,她在這片稻浪里感到特別安寧。這里沒有打稻機的聲音,沒有男人和女人的哄笑,她覺得很自由,這片天地是屬于她的,她自得其樂。

她把頭埋在稻田里,咔嚓咔嚓地割著。汗水從她的頭發(fā)里冒出來,從下巴上滴到水田里。陽光就像一口熱鍋一樣,扣在她的背上,她有些暈暈的,她弄不清楚這到底是一種迷糊的陶醉,還是一種隱約的痛苦,她已經(jīng)習慣了這種貌似受到虐待的感覺。

眩暈的時間長了,她的眼睛里就開始冒金星,喉嚨里有一股辛酸的怪味,好像有一小勺一小勺的火苗從她的喉嚨里冒出來,她不理睬火苗,她彎腰繼續(xù)咔嚓咔嚓地割禾。

熱浪一陣陣襲來,她好像被淹沒在沸騰的水氣中了,整個人陷入一種渾渾噩噩的狀態(tài)里,這時候,她隱約聽到了陽光的聲音,這聲音從遙遠的天空傳來,接著,陽光在她的脊背上滋滋舔著,好像灶膛里的火苗吞噬著干稻草,然后,她聽到自己的脊背上發(fā)出哧溜哧溜的聲音,好像鯽魚攤在了火紅的鍋底。

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后背,后背上結了一層鹽。她用毛巾輕輕拭擦自己的后頸,一不小心,就揭下了一塊皮。桃花仔細打量著這塊皮,這塊皮黑里透紅,緊貼在毛巾上。她想起桃花源社員們常說的一句話:“搞一次‘雙搶’,脫一層皮。”看來這話是真的。她把這層皮放進嘴里,小心地咀嚼著,她覺嘴里的皮軟綿綿的,咸咸的,味道還算不錯。

她用毛巾把自己后背上的皮揭了下來,扔進嘴里咀嚼起來。她一邊咀嚼著,想起了自己在山上砍柴時,在洞口常發(fā)現(xiàn)蛇蛻下來的皮。她想:“蛇為什么不學我一樣,把自己蛻下來的皮吃掉呢?”

桃花每天和羅膚割禾四畝多田,記二十多個工分。當她渾身疲憊回到家里,父母都會把她當做功臣看待。母親會驚呼道:“又是二十多個工分到手了!”父親笑吟吟的從她手里接過鐮刀,趕緊到磨刀石上去磨。桃花躺在竹床上歇息,看著母親給她打洗澡水,父親給她擺好碗筷,桃花心里美滋滋的,她十分享受這種辛苦勞作之后得到的尊重。

割了兩天禾之后,牛工師傅耖出水田來了,桃花和羅膚又開始插秧了。要想插秧插得快,關鍵是要提前把秧扯足。桃花和羅膚就利用晚上的時間扯秧,一邊扯秧一邊閑聊,主要是羅膚在說,桃花在聽。羅膚說:“工分工分,社員的命根。想當年,我為了多掙幾個工分,把肚里的孩子也毀掉了,唉!”

桃花聽到過有關羅膚的很多傳聞,不過,這種毀掉孩子的事,她可是第一次聽說。她停下手里扯秧的動作,望著羅膚。

羅膚就跟桃花說起她掉孩子的事來——

你不知道吧?其實,我嫁到桃花源的那一年,是懷過一個孩子的。我懷孕以后,就想:家里要添一張嘴了,我一定要多掙工分,到了年底要當進錢戶,決不能當超支戶。我要比別人多掙工分,就不能混在人群里一起出工。你想想,混在社員隊伍里一起出工,就只能跟他們記一樣的工分呀。

我必須單干,掙定額工分。我就找到生產(chǎn)隊長丁牛說:“丁隊長,我是懷了孩子的人,跟社員們混在一起,和她們記一樣的工分,我心中有愧。我想單獨一個人插秧,我插多少田,你就給我記多少工分!

沒想到,丁牛把我的想法告訴高德英以后,高德英說:“她心中有愧?我看是她心中有鬼吧。她是想搞單干。搞單干也好,可以加快進度,立秋之前搞完‘雙搶’。干脆我們大家都搞單干吧!

要單干,就必須每一個人占一丘田來插秧?墒桥9煾狄幌伦玉椴怀鲞@么多田來分給社員們來插,于是,社員們只好分成了三個組,她們?nèi)齻組同我這個單人組展開了競爭。剛開始,四個組的競爭主要是比哪個組插秧插得快,后來,競爭主要是搶占水田。

四個組不分晝夜地扯秧,插秧,逼得牛工師傅們很緊張,他們抱怨說:“桃花源這些堂客們都發(fā)了青草脹啦!照她們這樣的速度,我們一天耖出十丘田來,也不夠她們分啦!彼膫組的堂客都追在牛工師傅的屁股后面喊:“我們小組現(xiàn)在沒田插了,你們要快點耖啊!

我男人是牛工師傅,他耖出來的田當然得優(yōu)先讓我插。有一天,我男人剛耖出來一丘田,高德英就挑著一擔秧過來了,當她準備把秧往田里拋,我男人發(fā)話了:

“這丘田你不能插,這丘田是我堂客占下的!

高德英說:“你堂客不是正在三斗丘那丘田里插秧嗎?”

我男人說:“她手里的三斗丘馬上要插完了,她插完了三斗丘,就要到這丘田來了!

高德英說:“我們組的人等田插,你堂客一個人卻要霸著兩丘田,這是什么道理?”

我男人說:“這丘田是我昨夜里趕工耖出來的,當然得歸我堂客插,你想多插田,也叫你男人趕夜工,多耖幾丘田出來給你們插呀。”

這句話把高德英噎住了,因為她男人丁紅不是牛工師傅。后來,我聽說,這天回去,高德英就罵了丁紅一頓,說他:“你這個沒用的家伙,連個牛工師傅都沒當上,嫁給你算是丟盡了我的臉。”

從此以后,丁紅就永遠眼紅上了我男人的牛鞭子,總想當上牛工師傅,把我男人擠下來。

高德英罵完了自己的男人,又去找她組里的丁待字,丁待字回家求她爹丁君,于是,一向耖田慢騰騰的丁君,也開始趁著月色耖田了。劉癢癢在田埂上扎泥鰍時,跟他搭話:“平日里只見你趕夜路去做道場,如今怎么也開始趕夜工耖田了?”

丁君說:“我倒不是在乎那幾個工分,只是為了我女兒那個插秧組的面子!

四個組的牛工師傅也競爭了起來。牛工師傅人手不夠,連長沙知青陶慕源也趁著月光,從別的生產(chǎn)隊借來了牛耖田了。

為了讓牛有力氣,我男人天天給他使的那頭牛喂黃豆,牛吃了黃豆,耖起田來更來勁了,我男人耖出來的田比任何牛工師傅都多,真是為我爭足了面子。

那一年“雙槍”,全桃花源的人都忙瘋了。為了多掙工分,我挺著肚子天天彎腰在田里插秧,結果就出事了。

那天中午過后,天氣特別悶熱,太陽金光燦爛,蒸得田里的水咕咕直冒氣泡。不斷有人從田埂走過,她們朝我喊:“千年新娘,該回家吃午飯了,太陽都要落山啦!

過來一會,又有人喊:“三個插秧組的人都回家了,就剩你羅膚一個人還賴在田里了,你可別累得像老沙牛那樣張?zhí)靻选!?

我勾著腦殼插秧,沒有搭理她們,她們其實都是眼紅我掙的工分多。等到田埂上的人走了,我才直起腰來,長長地透了口氣,整個田野里只剩下我一個人。我看到,東方天際的鉛云越來越厚,從云海后面偶爾傳來隱隱的雷聲,可我不想走,我這丘田大概還剩一分田沒有插完,我想再鼓一把勁,一口氣插完它,免得吃過午飯還要往這邊跑一趟,耽誤時間。

唉,在桃花源里,還有什么比工分更重要呢?還有什么比工分更可靠呢?要是年底結算時,我成了超支戶,家里哪里有錢交超支款呢?

我又彎下腰來繼續(xù)插秧,整個田野變得特別安靜了,連遠處的蟬鳴也停了,只剩下太陽在蒸烤著我一個人,我的脊背又麻又疼,腦袋昏脹,兩眼直冒金星。就在這時,我感到有什么東西在我的肚皮上輕輕捅了我一下,我全身好像被淋了一瓢涼水,舒服透了。

接著肚皮上又被捅了一下。

是我兒子!肯定是我的兒子在肚里踢我,我精神一振,又直起腰來,這時,我才發(fā)現(xiàn)變天了,東邊的烏云朝天頂直沖過來,眨眼間,天地間變得昏暗起來,雷聲轟隆,狂風大作,田埂上的稻草被風撕向天空,田里的水也泛起陣陣白浪。

這時候,我的肚皮又被重重地撞了一下。

兒子的撞擊讓我幸福得發(fā)暈,我忘記了躲雨,只是站在田里望著遠處,那里有拐著小腳的婆婆在驚慌失措地卷起曬墊,有女人們的呼喊,有手護著斗笠狂奔的男人…….

雨落下來了,開始時,它被風吹得七零八落,掉到我身上的只有稀疏的幾顆,后來密集了一些,也只是東一頭西一頭地瞎闖。烏云好像散開了許多,天空明亮了起來,就在我以為暴雨已經(jīng)過去了的時候,鋪天蓋地的大雨轟隆隆地倒了下來,我好像跌入了一個滿是鴨子的塘里,無數(shù)的鴨嘴正啄我的身子,讓我心慌又興奮,我閉上眼睛,把自己當成一塊魚餌,讓一群魚咬我的身子。我肚子里的孩子也好像聽到了外面的熱鬧,他也在里面啄我,我甚至相信,只要我伸出手去,就可以摸到我兒子的嘴。

又是一道閃電劃過天空,接著便是一聲驚天動地的霹靂,我嚇了一跳,恍惚中,我好像聽到了一聲啼哭。是哪里來的哭聲?我調頭四顧,四周只是白茫茫的一片。是不是我的兒子被雷嚇著了?他要是現(xiàn)在就想生下來怎么辦?生在這水田里?我嚇傻了,這才想起往家里跑。

我急急忙忙爬上田埂,連腿上的稀泥也顧不上擦洗,頂著風在田埂上跑起來。一股妖風刮來,揭走了我頭上的斗笠,把它吹到了水田里。我只好重新下到田里,撿起了斗笠,又爬上了田埂。我用手護著斗笠,又開始在田埂上跑了起來。

剛跑幾步,又是一股妖風刮來,從我的手里把斗笠搶走了。斗笠飛過了兩丘水田,落在了一個田坎上。我趕忙跑過去,正準備撿起它時,第三股妖風又把它吹走了。這一回,妖風把它戴在了一棵高高的椿樹上。我跑到椿樹邊,仰著頭,圍它轉了好幾圈,希望斗笠能掉下來;我還抱著椿樹搖了好幾回,可那該死的斗笠好像是長在椿樹上,死活不肯下來。呸!不就是一頂破斗笠嗎?我狠了狠心,離開了椿樹,繼續(xù)在田埂上跑起來。

可是,沒有了這頂“破斗笠”,我才知道了雨的厲害,暴雨像鞭子,劈頭蓋臉地朝我抽來,我連鼻孔里也嗆進了水。我跑了好遠,又忍不住回頭看那頂“破斗笠”,它還牢牢地戴在那棵椿樹上,向我做著鬼臉。

路過生產(chǎn)隊的曬谷坪的時候,我看到許多人在搶收曬場上的稻谷。糟糕,生產(chǎn)隊的谷子應該淋濕了不少,用牛屎糊成的曬谷坪也被雨水沖得七零八落。我想,今年交公糧的時候,公社糧站的人,又該說我們桃花源生產(chǎn)隊的谷子有一股牛屎味了。

要不要幫忙搶收一下谷子?我猶豫了一下,還是徑直徑前走了,雨水糊住了我的眼睛,竄進了我的嘴巴,嗆得我鼻子直淌酸水,我像個醉鬼一樣跌跌撞撞地走著,在路過一個下坡時,我叭地一下跌倒在地上,打了兩個滾。一氣之下,我干脆坐在地上歇息了好一會,讓雨水像水桶一樣往身上倒,歇夠了,我才像一只不怕水的鴨子那樣慢慢走回家去。

我剛走到自家禾場,我男人和婆婆發(fā)現(xiàn)了我,他們在階磯上驚跳起來,指手劃腳,大喊大叫。由于雨聲太大,我根本聽不見他們在說些什么。我男人沖下階磯,抓住我的胳膊,把我抱到了階磯上。我婆婆圍著我捶胸頓足地哭喊:“天哪!我的孫子沒了!我的孫子沒了......”我低頭一看,一股股血水把我的褲子都染紅了……

唉,為了幾個工分,我的孩子流產(chǎn)了。從那以后,總也懷不上孩子了,我男人沒法原諒我,我婆婆也沒法原諒我。

你說,那天我為什么一定要把手里剩下的那一分田插完再回家呢?不就一分田嗎?多跑一趟又如何呢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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